终于有闲心，可以整理工作照片。一柜子的照片，有的收在影集中，影集大小、形制各不同；有的散放着，在信封里，或一沓沓堆着。

在数码相机被广泛使用之前，照相必须用胶卷，早期用黑白胶卷，后来用彩色的，彩色胶卷通常用“柯达”和“富士”两个牌子的，很贵，所以照了要洗出来，不然胶卷都浪费了。所以，生活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的人，每个人都有好多纸质照片。

我把照片全部摊在书房的地板上，整理了许多天。当然不能一气弄完，这还是个力气活儿。一位同事说，她整理完了之后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，以为股骨头坏死，还去医院做了一通检查。

我坐在地板上，把照片按时间分成各种类别，然后每一类按时间排序。当排在一起的照片，像电影的慢镜头，把尘封的日子清晰回放，心中竟有了莫名的感动。首先想起苏轼那著名的诗句：“人生到处知何似，应似飞鸿踏雪泥/泥上偶然留指爪，鸿飞那复计东西/老僧已死成新塔，坏壁无由见旧题/往日崎岖还记否，路上人困蹇驴嘶。”（苏轼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）

我在过去的照片——雪泥鸿爪间，忆“往日崎岖”。照片上的人，有的已经去世了，有的调走了，而我，也离开单位两年了。一张照片，要看很久，风景相似，在哪照的？用自己和同事的著装作比对，能比出一些，然后“看到”大家就这个样子从那年那月走来。年轻时，不知天高地厚，关注的是自己。现在，我从同框人的笑容里，寻找过往，发现，那些人，那些故事，原来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职场生活，寻常日子，喜怒哀乐。

很喜欢夏目漱石的《草枕》一书，初读时，正承蒙《八小时以外》主编谷丽、编辑总监贾瑞兰女士抬爱，每期约一篇读书随笔，就写了《转世变木瓜》。标题来自书中的一句话：“世间所谓守拙之人，这种人转生来世一定变成木瓜。我也想变成木瓜。”守拙是一种境界，我做不到，只能向往一下。夏目漱石的文字看似白描，细细品来，却是相当的见功力：“我们穿草鞋旅行的当儿，从早到晚叫苦连天，一直鸣不平，可是对别人讲述的时候，一点也看不到埋怨的样子。高兴的事、愉快的事自不必说，就连过去的不满，一旦讲述起来也是喋喋不休、得意忘形。这并非有意自欺欺人。旅行的时候，是一副常人的心境，讲述经历的时候，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了。”

好多时候，我无法下笔，因为我一点浅薄的感悟，在前人其实已经有相当精彩的描述了。就像我此时坐在照片堆里，感慨万端，而夏目漱石上述的文字就把我的心思全说完了。“但从另一方面想去，天地间的议论，哪有完全客观的呢？……一个人忽然看见了你不曾经见的景物，思想中自然要起酿酵作用，这种经过写下来或可供日后的参考。”（傅斯年《欧游途中随想录》）另一位学者这样说。所以，写吧，算是一种纪念。
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是杂志最火的时候，我们杂志社每年都开杂志推广会，有时也开笔会。为此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全国，包括港澳台，也去过东南亚和朝鲜。

我发现跟同事的合照，比跟家人的还多；相处的时间、走的路也比跟家人多。现在想来，真是奇妙的缘分啊。一张照片是在火车上打扑克拍的。那时没有动车、高铁，去南方有时要坐一天一夜或更长时间的卧铺车，大家凑四个人打一种叫升级的扑克，玩累了就换人，以此打发时间。不玩的，就躺在铺上睡觉或侃大山，也有织毛衣的。到了饭点，统一订的盒饭来了，大家吃了继续。

人在旅途，就放下了计较，放下了矜持，回归率真。兴城海边的照片让我想起老田。他是美编，他主持的封三的文图故事挺受欢迎，像连环画一样。拍这个故事需要一个女模特，所以平时大家爱跟他开玩笑，说他成日里背着相机找小妞。老田具有艺术家特质，爱喝酒，不拘小节。那天晚上喝了点酒，大家饭后不见他，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。但他这次出去没背相机，而是穿着拖鞋在海边踏浪呢。见大家过来，他就迎着海浪张开双臂大喊：“大海啊，我的情人！”瘦骨嶙峋激情洋溢。有一次开大会，前一天，张社长当着大家的面，对他说：“明天开会你洗个澡换换衣服。”他也不生气。现在他已经八十多岁，前几年我在晚报上看到他，一蓬银白的胡须，坐在北市画速写。

水千条山万座，我们一起走过。一张照片记不清是崂山还是泰山了，当时的情景记得清：小郑编辑恐高，趴在陡峭的崖壁上，往下挪，惊恐万分。下面的两位男同事逗她，口里哼着婚礼进行曲“等登登登……”，美女小郑慢慢地爬下来，气急败坏地冲两位同事喊“登登个屁”！一张照片是美丽的雪山草地，是车过唐古拉山时拍的，那次一位同事因高原反应哇哇大哭。一张照片是在玉龙雪山坐览车照的。面对许多条自空而下、气势磅礴的瀑布，我感动得热泪盈眶，一看身边的大姐也是这样。同框最多的是侯大姐，她为人真诚周到，让人有安全感……旅途时间紧凑，日夜兼程。早晨怕起不来，很紧张，以至于那些年，焦虑的时候，睡觉会梦到大队伍要出发了，而自己由于种种原因没跟上……

经过差不多一周的努力，我把所有工作照片都整齐地收入相册，与家人影集放在一起。我想起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雷蒙德·卡佛的一句话：“这些平常卑微得不起眼的琐碎日子，就这样成了永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