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学时代读《赠卫八处士》：“夜雨剪春韭，新炊间黄粱。主称会面难，一举累十觞……”诗中蕴涵的人生况味并不能体会，却只喜欢“夜雨剪春韭”的意境。有一年在党校学习，主讲人说到科技是一把双刃剑时，顺便提及韭菜农药污染严重，并开玩笑说：“除非你自己亲手种，否则你最好少吃韭菜。”听罢更是向往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，剪一把带着水珠的没有污染的韭菜。但我知道，城市里寸土寸金，像我这样靠工资过日子的人，想有自己的园圃种韭菜，简直就是妄想。

但妄想和理想之间，有时并非天壤之别；当妄想的风筝被坚韧的丝线收回地面，也就有了理想实现的可能。

2000年，我们把单位分得的小房子卖掉，又贷了一笔款，买了一套越层的房子。房子倒不是特别理想，顶层，还是电取暖，冬季生活成本要高出许多，但附赠的南北两个大平台却十分的诱人，推开楼上的门出去即是。买这种房子的人大概都有回归自然的梦想。我隔着小矮墙向邻居家望去，东邻把平台镶上了好看的墙面砖和地砖，搭了防腐木的凉亭，亭边是仿真的高大的棕榈树，亭子里是防腐木的桌椅，休闲而时尚，他们家喜欢烧烤，每逢周末就邀亲朋聚会。西邻沿外墙边摆了参差的花盆，简单、有些杂乱，但烟火气十足。女主人是个六十开外的人，竟做了防腐木的秋千，每天傍晚悠闲荡着。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，想着春韭的滋味，便做起农夫梦。我们自己画了图，请瓦工在平台上砌了一方方的池子，再请亲友帮忙拉来一卡车的土，把池子装满，形成菜畦。排气管居于平台中央，很碍事，我们用水泥和石块堆成个假山，把珍珠项链拆了，在“山”上镶出“半亩园”三个字。

园子虽小，可经营起来却不是件简单的事。春节刚过，外面还是冰天雪地，我们就坐郊线车跑到东陵公园边的农业大学附近，买各种菜籽，向教授们讨教。要种纯绿色蔬菜，当然不能用化肥和农药，可是没有肥，菜又长不好。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个苗圃，春风融尽最后一片冰雪的时候，奶牛场的卡车来了，卸下一座牛粪山。每天傍晚散步，我们都去拎两袋子，一周下来，园里有了一堆肥。我还把生活垃圾像豆渣、烂菜叶、淘米水、鱼头、吃过的骨头啥的都收集起来，发酵后埋入土里。一位木匠师傅送来一大包韭菜根，细致地剪去多余的根须，一畦韭菜栽好了。其他的，还有粘苞米、黄瓜、西红柿、生菜、豆角、苦瓜、丝瓜……小小的园子里，竟长了二十来种蔬菜！

最先长出的是玉米，嫩绿的尖儿，顶着一点土，欢快地望着主人。然后各种植物比赛样地往外冒芽，每天下班都能惊喜地发现新的生命。我不坐班，一般上午鼓捣文字，下午就泡在园子里，拔草，捉虫子，为爬藤植物搭竹架，忙得不亦乐乎，往往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几个小时。

五月下旬就开始收获了，先是水萝卜，接着是生菜、茼蒿和黄瓜。新品种“美国大油豆”其实就是我们常吃的面豆角，结得满架都是，自己吃不完，还要朋友帮着吃。南瓜藤上开满了喇叭样的金黄的大花，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香甜。由于土浅，一棵南瓜只能结一两个瓜，其他的花都是谎花，我们用它做鸡蛋酱。最奇怪的是丝瓜，并不是所有的花都结瓜，有的花瓣拳起来之后落了，抻出一只小小的瓜纽，有的花却还开着，茂盛地簇拥着瓜纽。据说，后落的雄花，是专门负责授粉的。丝瓜越长越大，我们却不知道怎么吃，是吃皮还是吃瓤？上网查，方知道丝瓜全身都是宝，新鲜的叶子还能治皮肤病呢。我们的餐桌上便有了丝瓜炒蛋，凉拌丝瓜，丝瓜瘦肉汤等美食。

西红柿往往一下成熟一大堆，得送给亲朋一起吃，有时做一些西红柿果酱。朋友们都说，我家的黄瓜柿子和外边卖的不一个味儿，特别是旱黄瓜，咬下去满口清香。儿子爱吃韭菜末儿炒鸡蛋，清晨，他还睡着，我蹑手蹑脚地拿了竹箩和剪子，就去了园子。一开门，就感觉一股清凉夹着花香扑面而来，朝阳下的苦瓜花、南瓜花、丝瓜花，黄得耀眼，茉莉所有的叶片尽情舒展着新绿，许多蜜蜂穿梭其间……新剪下的韭菜茬口沁着汁儿，飘着诱人的鲜味儿。园子里静悄悄的，我的感受真是好极了，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。

再读“夜雨剪春韭”，心中竟生出许多感慨来。当年的杜甫穷困潦倒，被贬途中路过友人家，谈起故旧，半已凋零。时值战乱荒年，杜甫经常饥一顿饱一顿，有时甚至拾橡子果腹，老友没嫌弃他，还拿出新剪的韭菜招待他，殷殷劝酒。杜甫感激老友念旧，却又生出更多的伤感：“明日隔山岳，世事两茫茫”。这“世事两茫茫”，已道尽人生的无常了。

在这有关“无常”的感叹中，“半亩园”的春韭也有了别样的香味——没有战乱，没有饥馁，没有病痛，一家人平静安详地过日子，这是怎样的幸福啊！

夏天的傍晚，屋里光线暗下来，我喜欢坐在园子里喝茶、读书，累了就拔拔草什么的。时光就这样悄然流走了。

三年前，小区统一做楼顶防水，园里的菜畦被迫拆掉。我费了好大的劲不惜成本把土收起来，又放回定做的防腐木大花池中，地就又种上了。

“耕读传家久，诗书济世长”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理想生活状态。而当下的我，对土地的热爱，说到底，也不过是一个读书人的旧梦罢了，无关韭菜与其他。